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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懷蛇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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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驚之後,料到劉徹必定親審水河間,治焯命南軍退避,令關靖門外坐守。

水河間稽首請罪,劉徹望著他道:“殺你豈不是放他人逍遙?照實說罷,否則滅門。”

水河間一震,伏在地面,振作半晌終於松口。

“……上旬踏青,臣以針石為陛下療恙,陛下當時乃內寒,針石上,臣便用了鹽附子。”

鹽附子也是毒,適當使用可驅寒,但常醫不敢動用。毒性雖不致命,可對方是一國之君,若非對此道精通,或不夠自信勇為,對國君動用毒引可謂自掘墳墓。

“尹太醫察覺了這一點,對臣十分讚賞,此事也在同道中傳揚開來。卑臣家門世代通醫,對毒物了解甚透。尹太醫是前輩,他的詢問,臣不敢隱瞞。會被人找到做一些不義之事,臣其實也有所覺悟。本想無論何人來提此種要求都寧死回絕,但沒想到對方竟是……”

“何人?”

“馮待詔。”

劉徹擰起眉心:“馮?靈臺待詔馮林甫?”

“唯。”

聽到這個名字,治焯往肩上拉裏衣的手停了一下。

待詔只是內廷裏卑微的官職,俸祿不到二百石的執事之所以能夠操控一個就官階而言遠居其上的太醫丞,當然因為此人的背景。

撇開他研究方術已越來越受劉徹賞識這一點,他與丞相田蚡的關系更受矚目。“莫逆之交”是田蚡向劉徹舉薦時親口所言,因此,即使官居低位,礙於這個特殊身份,朝中上上下下對他多不敢怠慢。

大概也是想到此人背後的靠山,劉徹面色越來越難看。

“鴆乃禁藥,為何他會有?”

“鴆是臣下調配的。”

“你?”鴆的配制不但需要非凡勇氣,更需要精湛的醫術。劉徹不由多看了水河間一眼。

“此事從與不從,你都必死無疑,為何還要選擇不義?”

水河間頓了一下,臉上滿是愧意:“那藥,本就要請關公子送來。”

治焯忽然明白過來,核實道:“這也是他的要求?”

“唯……馮待詔說此乃丞相之意,若臣不允,便……要代臣去 ‘問候’臣在西河郡的父母。”

至此,答案浮出水面。

“孝悌子弟,自然不能置家親於不顧。”治焯毫無怪罪之意,“水太醫並未做錯。”

水河間驚訝地擡起頭,劉徹也回過頭來。

治焯望見劉徹眼中的疑惑,便漫不經心道:“若是我,早就滿門殺絕了。”

“你且先莫胡言亂語,”劉徹懶得與他計較,眼前事他尚在迷霧中,“馮林甫借丞相名頭殺中丞?何故?”

水河間感激望了治焯一眼,回答劉徹:“未細說。”

“哼!”劉徹咬牙怒道,“區區一名待詔,竟敢仗人勢一手遮天!霍侍中,傳令廷尉捉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之徒,看他究竟安的什麽禍心!”

“遵命!”霍去病起身出門。

劉徹又回頭對水河間道:“起來罷!今後誰要再膽敢脅迫你,直接告訴朕,朕定不饒他!至於你的家人,讓他們遷到長安來,朕倒想看看,誰敢當了朕的面對他們下手!”

“敬謝陛下!”

劉徹回視治焯胸前那一片被濡濕的醫布:“不過眼下,還是先把中丞的藥重換一次要緊。”

“唯。”

白疊打開,室內便彌漫了淡淡的藥味。

描畫山巒流澗的素紗屏風無法完全遮擋一切,透過稀疏的經緯絲線,依稀可看到濃淡紅紫色展蔓在治焯身體上。

“小火,尹杼方告訴朕,說你受了內傷。何時之事?”劉徹繞到屏風後,直視那些猙獰的創口。

一道長而醒目的劍傷由心口起,自淺入深刺穿右胸,連同新傷,把一具機理柔韌流暢的身體,割裂得醜陋不堪。

劉徹皺起眉頭:“還有胸前那道傷,所為何事?何時落下的?”

治焯望了一眼門外。

跟衛士一起退出房間的那個人靜候在門口,除非耳語,什麽話都會一字不落被他聽見。何況,即使他根本不在,這個問題又該怎樣回答?

劉徹在等他的答案,他只好苦笑道:“總有原因。”

“什麽?”

“反正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

又在跟他打馬虎眼了,劉徹惱火間似想起什麽:“我記得你昏禮那日,婢子傳言你請過太醫,是不是因為這道傷?”

治焯閃開目光。

劉徹進逼一步:“還說焚燒……究竟是何事?”

那些閑言碎語,不知他怎麽全記得。治焯無言以對,總不能照實說他一時失智,命小竇將 “喪魂室”那一夜的痕跡都焚毀了吧!

劉徹見他不松口,便轉向水河間:“朕在那些女子口中也聽見了你的名字,他不肯說,你來說罷!”

“劍傷的由來臣不知,可內傷,”治焯的餘光中,水河間似乎在對他察言觀色,“乃長久郁結傷肝,加之劍創受寒,胃熱傷絡。城西一劫,槐砂丸重擊亦為誘因……總而言之,是心疾,顧慮太重而致。”

“心中顧慮重至傷肝傷絡?你究竟在顧慮什麽?”劉徹斷章取義,卻忽然自己想明白似的,“莫不是思念成病罷!”

治焯一怔。

“是為秋蘭?”劉徹笑了出來,“先是一道來歷不明的致命傷,之後的傷又皆因此而起……算起來新昏一個多月,秋蘭的君子只怕一次還未近過身……”

“陛下聖明啊!”治焯出聲打斷,無奈一笑。

劉徹開懷大笑:“既然情深意重,就多多相處。你好好調養,朝中事可先不顧。丞相處,我一定會為你討個說法。”

劉徹寒暄幾句便往外走,烏舄走過關靖身邊,卻忽然停下。

“朕剛才誤會你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關靖保持正坐的姿勢,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怔。他擡起視線,眼中意味深長。

“獨善其身,順其自然,雖無秦鑒心自明。”

劉徹費解地看了看面前這個跟他的小火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男子,忽然眼睛一亮,接道:“儒、道二家各取所長。”

關靖眼中驚異,劉徹朝他露出明朗的笑容:“曾經朕有過一位十分賞識的議郎,名喚 ‘卞譽’,也如此諫言。”他擡頭迎著從屋檐上斜灑下來的明媚陽光,“可惜就在朕要拜他為大中大夫時,他卻不辭而別……”

他俯下視線,滿眼讚賞:“英雄所見略同!”

“不敢當。”說話間,關靖對他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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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幹人走後,望了一眼廊外園中花草,治焯起身走到廊邊靜坐的人身邊。接著一掌撐地,屈膝與他比肩而坐。

關靖的嘴角抿成堅毅的線條,他眼光一閃,轉過頭來:“若真的無謂生死,你盡可以自行了斷,何必白費那些太醫苦心照料?”

治焯細細打量著眼前人,目光從他的額角起緩緩斜滑而下,最後放下心。他臉上那道劍痕愈合得很好,在這呼吸可聞的近處,也看不到任何痕跡。

關靖似乎讀懂他的目光,進而皺起眉頭,眼神糾結。

“既然你救我兩命,剛才那些無禮的話,我且當作你的關心。”治焯視線轉回園中,似不經意問道,“差點替人受過,你卻未申辯,是為保住水河間麽?”

“他投毒時猶豫再三,看得出身不由己。我只想知道他投了什麽毒,出手有多重……反正那些南軍也擋不住我。”

治焯聞言,微微一笑。

關靖望著他:“那麽你呢?明明聽說有毒,為何還要喝?”

治焯避重就輕道:“為佐證我看人的眼光罷了。”

“若真的有毒怎麽辦?”

“我就死了。”

“這話等於沒說。”

“我死了,所有人,還有我,都會認為,是你下了殺手。”

關靖挑起眉梢,似在揣測他的弦外之音。不知從他面上看出了什麽,關靖硬生生轉開視線:“那個人問你的問題,你都沒有回答。你……一心在掛念什麽?”

治焯一頓。

對方把試探擺到了明處,可那一夜的事,眼前人能坦然提起麽?

他笑了笑:“醫者總是小題大做。”眼見對方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只好模棱兩可帶過重點,“所謂‘心疾’,其實多半與你想殺的那個人有關……我與他的關系,並非與外人所見一致。”

關靖頓時興致盎然,目光炯炯地問:“什麽意思?”

治焯失笑:“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關屈將軍功勳蓋世,卻落了個滅全族的下場,這是你恨那個人的原因罷?”

關靖一怔。

“你若不想聽,我也不多說。”治焯察言觀色接著道,“自古以來,朝中為權、位、名、利,什麽人都有。如今你為了你一族舊恨投奔到我門下,暗箭處處的利益之爭,無論你願不願意,總之是輕易擺脫不了了。”

“那個什麽丞相?水太醫說要我奉藥也在謀劃之中,莫非要一石二鳥?”關靖擡起眼睛,“鴆無色無味……你處境不太妙。”

看到對方明晰的樣子,治焯再一笑。

通過水河間所言,他推測田蚡想要殺關靖。因為田蚡是景帝時彈劾關屈謀反的核心人物,也許是怕關靖知情後報覆。

此外,就先前長安獄中張閨所言,當時他憤怒加上掛礙此人生死,沒有細問張閨說的那個“殿下”是什麽人。現在順著同一線索想來,那個人也許是淮南王劉安。

設下一石二鳥之計,想來是他救下關靖,時隔一個多月後,關靖卻救了劉徹,聲名彰顯。兩個在他們眼裏本無謂有無的人,一下子變成了隱患,從而想略施小計一並除掉而已。

朝中勾心鬥角只因他曾經什麽都不管的態度,別人爭得風生水起也不會牽連到他身上。說什麽“不太妙”,不知拜誰所賜!

這麽想著,他卻說:“什麽一石二鳥,丞相是想殺我,因為一些往事……與你無關。但想要保命的話,今後多留點神罷!”

“你……你姓什麽?”關靖聽完他的話,不置可否,卻突然問道,“ ‘治焯’是字還是號?本名是什麽?”

治焯眼神一滯。他身子略微向一旁傾斜,接著便撐著簟席站起身來,轉向室內。

“那藥真被我投毒的可能性,你最好也有所準備。”

治焯停住腳步。

“曾經聽過一個故事。寒冬臘月,愚人憐憫路上一條快要凍死的蛇,便把它揣到了自己懷裏。”

治焯沈默不語,卻轉了方向,順著回廊,改變主意想要離這個人更遠。

關靖不依不饒:“既然如此,被它咬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或者說,到底是死是活你當真無所謂?”

治焯已走到回廊盡頭,離門洞不遠處便是後院。坦率嘆了口氣,他轉過身:“你說的是兩回事。救它就是想要它活;至於達到這個目的是否要以死為代價……在我看來,能達目的就不錯。”

那一刻就像錯覺,他仿佛看到關靖面上有動容之色一閃而過。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

待詔:以一技之長供職於內廷。靈臺待詔分掌星,日,天象,鐘律之事。

秦鑒:據說秦始皇有一面銅鏡,能明辨善惡,分曉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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